「說起製鞋,我以前的頭家用『慢底深骨』來形容這門功夫的學無止盡。連身為老闆的他,都還覺得自己功夫遠遠不夠,我當然也還要再學。因此做了這麼多年,我還是不敢說每一樣工序都很內行。」阿文師個頭小小的,彎著身子坐在矮凳上工作的模樣,有點像法國巴比松派畫家米勒『拾穗』裡撿拾麥穗的農人,守份認真地過每一天;他很健談,說話的聲音像台語歌謠間奏中的磁性口白,半苦半甘。

 

阿文師

 

 

人與人之間講究緣分,與製鞋功夫的相遇更是

這天和阿文師相約採訪的地點是他工作的鞋廠,位在三重的小型工業區,外觀看起來和一般公寓沒多大差別。一樓略為挑高,擺放了機具與等待檢驗修整的皮鞋;二樓是阿文師製作底部的工作區,橫擺的移動式層架停放了未上膠底的半成品,彷彿剛出爐的麵包,令人期待,而最大亮點是一整個堆疊各式鵝黃色鞋楦的牆面,整齊壯觀;三樓則是製作面部的基地,這裡安置著幾張工作桌和縫紉機,還有好多的皮面和版型。這附近還有幾家製鞋廠,台灣城市邊緣常見的風景。

「來喝茶喔!」阿文師招呼我們喝冷茶解暑氣。他喜歡泡茶,工作前習慣泡一壺半生茶,解渴回甘又不傷胃。他說以前還要用瓦斯爐燒開水,現在老闆買了飲水機,隨時可以回沖,很方便。而在家裡除了泡茶之外,有時也會喝摻水的高粱,放鬆一下。阿文師學製鞋之前,曾經當過一個禮拜的修車學徒,原本也打算升學唸國中,不過後來還是跟著父親學做膠底皮鞋。問他為何選做這一行,他理所當然地說:「為了要顧腹肚啊!做鞋子只是剛好『沾到』了!」原來不只是人與人之間講究緣分,與功夫的相遇更是。

 

烘鞋定型

社會講求速成,年輕人難忍受這樣製鞋慢熬一門功

阿文師一家三代都是製鞋師,他的阿公跟福州來的師傅學做鞋,而爸爸是底部師傅,媽媽則是面部師傅。製鞋過程粗分三種師傅,負責版型的樣品師傅,製作鞋面的面部師傅,完成鞋底的底部師傅。每個製程各有專工,從學徒熬到出師,平均需要三年四個月的時間,所以少有人能通才通學,獨力完成一雙鞋。

「和爸爸學比較自由,別人出師要三年四個月,我兩年半就學成了。」阿文師跟著父親學手工膠底皮鞋的底部技術,十七八歲就出來自己做,如今已將屆六十,算一算也打磨了近四十年的鞋子。過去,手工製鞋的技術傳承是傳統的師徒制,一般不會跟學徒講解如何做鞋,而是要你學會用眼睛觀察,師傅很兇,學習過程非常艱苦,但一旦學成,技術上也特別扎實可靠。

然而現在的社會講求速成,年輕人恐難忍受這樣慢熬一門功,因此已少有人想重拾這一行業。問到他對手工和機器製作的想法,阿文師覺得因為後繼無人,以後還是得靠機器,皮放進模子裡一拉,就好了。不過剛好拉到一塊皮質比較不均勻的腰尾皮,阿文師又說:「你看這個就要邊拉邊調整角度才能繃緊,機器就做不來,會皺皺的不好看。」「製作底部最重要的還是拉幫的力道,除了這之外,其它步驟更是只能靠手工,機器無法代替。」「之前聽客人說,手工鞋穿起來感覺還是不一樣。」阿文師有點含蓄地說道。

人力短缺是製鞋業一大課題,還有長遠的路途得努力

曾經,在手工製鞋業高峰時,他們常常以廠為家熬夜趕工,但近十年來逐漸沒落,除了過年前後的熱銷期,平時已不見當年盛況。大環境一直在變,每年依舊有大小月,但因為網路平台興起與消費習慣的個性化,近來訂單比較穩定。阿文師說:「林果有二十幾個人,我看做網路的就有好多個……我們底部師傅只有兩個,另一個年紀比我大,七十多歲,但手腳還是很快、很俐落。」人力的短缺是製鞋業的一大課題,雖然往前進了幾步,但似乎還有一段長遠的路途得努力。

近來阿文師常受林果邀請,到各地做製鞋展演,對阿文師來說,這是生活中難得的小旅行,他會帶著太太與三個小孩一同出遊,這也是他少有穿皮鞋的機會。阿文師說他平常都穿自己鞋廠做的涼鞋或者夾腳拖,天氣轉涼,才會套上皮鞋。他喜歡舊款的鞋子,一雙鞋穿了二十幾年,非常習慣。前一陣子他託人帶了一雙知名品牌的新鞋,他穿了一次就丟在一邊,阿文師說:「我還是喜歡我的老阿公鞋。」

「做鞋子」是能養活一家老小,日復一日的日常工作

阿文師假日也常跑來做鞋,製鞋師傅的收入是按件計酬,多做一雙就多賺一點。他都做膠底皮鞋,雖然酬勞沒有皮底高,但能多做幾雙,感覺也不錯。他晚婚,太太是他的好搭檔,幾乎底部的功夫她都會,「就差拉幫沒有我拉的漂亮,是個『半籠師』。」阿文師說這行有很多夫妻檔,可以增加收入是一個原因,但主要還是工作辛苦單調,學徒助手難找,想想大概也只有另一半願意一起吃苦了。

對阿文師來說,「做鞋子」只是一份能養活一家老小,日復一日的日常工作。慢活求細是和生活過不去,但貪快做粗也是和心裡那把尺過不去,就像他工作用的椅子,高一點矮一點都不行,如何掌握這之間的平衡,也許是成為匠人的重要條件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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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字 – 詹姆斯 · 楨 
攝影 – 有家攝影工作室 Evan Lin 

〔特別感謝〕阿文師傅